倉的住家兼工作室位於鬧區附近的一座小山上,上頭全是高級別墅區,這裡離鬧區不遠,開車約十分鐘距離,但卻能遠離鬧區所帶來的噪音與汙染,這裡寧靜空氣也佳,對於創作者來說,的確是個好地方。
工作室有個外牆,上面有黑色的鐵欄,但還是可以看見裡面種滿花朵的庭園,還有全白的建築物,當然也有落地窗,隱隱約約我還可以從落地窗裡看見有人在裡頭。
我深吸口氣,然後按下電鈴。
「哪位?」對講機另一邊傳出稍早和我通過電話的女生聲音。
「我是全民週刊的王星萍,早上和您通過電話,說會過來拜訪老師。」
「……老師下午沒空。」對方沉默會兒,在她心裡一定覺得我很沒禮貌。
「我人都來到這了,麻煩請妳跟老師說一聲,我是全民週刊的王星萍,他會讓我進去的。」其實我也沒十足的把握,但我可不想白跑一趟。
果然臉皮厚一點還是有好處,助理小姐過沒多久就幫我開門,走進裡頭後,有個穿著淺灰色棉質長褲與白色上衣的女人站在門口。
「王小姐您好,我是倉老師的助理,叫我AIMEE就好。」她伸出白皙的右手,我也回握住她。
「不好意思,我就這樣跑來。」
「哪裡,該是我說不好意思,老師說您是他的朋友,很抱歉。」她眼鏡後的眼睛瞇成一條線,誠摯的對我笑著。
她帶領我穿越一條長長的走廊,左邊擺滿了倉所捏製的作品,右邊則是一大片的落地窗,外頭還有養著鯉魚的人工池塘與假山造景。
「老師很注重生活環境。」AIMEE見著我盯著外頭看,便這樣回答。
「在這樣的環境也更能創作出好作品。」我也微笑回答。
但在心裡則是忍不住發笑,當時我來採訪時,這裡還堆滿雜物,現在卻變得注重生活環境,果然人成名後都會有包袱。
「老師在裡頭,稍等我會為您端上咖啡。」AIMEE帶我到一個鮮黃色的門前後就離開。
對於用鮮黃色來當內門這件事情我還是不能理解,不過創作型藝術家就是這樣吧。
我敲了敲門,倉在裡頭應了聲,我便打開門。
「好久不見了,我是王星萍。」我以為會看見倉認真的坐在地板上或是窗前冥想之類的畫面,但卻是看見他坐在電腦桌前,奮力的打著線上遊戲。
「好久不見啦!」他充滿朝氣的對我喊。
「你不是在冥想嗎?」
「休息也等於冥想,我才剛從國外回來,總是要有點空間做自己的事情。」他左手不斷來回按著鍵盤,「妳再等我一下,這場就快結束了。」
「噢……」我自己找個地方坐下,一會兒AIMEE端了咖啡進來,看了倉一眼後,一臉抱歉的看著我。
「真是不好意思,我們家老師創作和私生活差異很大,所以才不想要別人在他休息時間打擾,怕破壞他的形象,但既然您是老師以前就認識,想必也知道他的個性吧。」AIMEE笑盈盈的說,難怪她一開始不想讓我來。
「我明白的,別擔心,我當然也不會寫進訪談內容裡。」聽我這麼說後,AIMEE才放心的走出房間。
「好啦,終於贏了!」大約過了十分鐘後,倉關掉螢幕,拍拍褲子走到我面前一個紅色圓型沙發裡。
「你一點也沒變啊,我以為去了趟國外後你會更成熟一點。」
「拜託,我就是我,怎麼可能會變呢。」倉大笑著,AIMEE也適時的端進一杯檸檬水給倉。
倉頂多三十,留著及肩長髮,我想應該有燙捲過,他時常用一隻手掌將這頭髮往後順,那模樣挺迷人的。皮膚黝黑,身型纖細卻很結實,另外他雖然是單眼皮,但眼神卻總是能吸引住人。
「那妳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呢?」他喝了口檸檬水,雙手交叉稱在膝蓋上。
「當然是你在國外這趟的收穫囉。」
「啊?連妳也問這麼無聊的問題。」他往椅背一攤。「這問題其他雜誌社也都問過了,我以為妳會問點不一樣的,畢竟當初算是妳發掘我的。」
我只是微笑的看著他,然後拿出上一次訪問他的新聞稿出來。
「我當然不可能只問這些問題,不過那是最基本的啊。」接著我指著其中一張照片,這是當時我所採訪他時隨手拍攝幾張他的作品。
倉的眼睛些微瞇了瞇,稍微坐正的看著我。
「我想問你,當時你說過,你所捏製的這些怪異形狀,都是生物?」
聽到我這樣問,倉的雙眼併發出某種光芒,他傾身看著我:「妳相信我說的?」
啊,對,就是這種眼神。
平時倉看起來不正經又迷糊,但只要講起創作靈感之類的,他就會變得十分認真,並且情緒高亢、容光煥發。
「該說是相信嗎……」
他一臉失望,「若妳不相信,那就可以跳過這話題啦。」
「也許你可以說服我相信啊。」我拿出錄音機,「也可以說服所有人相信。」
「妳要把這些登在雜誌上?」
「是啊,記者就是挖掘真相,如果這世界真得存在你說的這種生物,那人類也有權利知道。」
倉思考了一下,然後搖著頭,「除非親眼所見,否則很難有人相信。」
一度我以為他不打算說了,但他卻站起身,拿起他放在桌子上的一個小陶器。
約一顆高爾夫球那麼大,表面有許多小圓圈,圓圈的邊緣還有鋸齒狀,有點像是牙齒的形狀。
「這是……」
「我們稱這種東西叫作『獸』。」
「你們?你是說除了你以外,還有人看得見?」
「這算是家族遺傳吧,我家族都看得見這種獸。」
「不過你上次在報導上說,你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們。」我翻開之前採訪過他的那一頁給他看。
「因為我說謊啊!」倉笑了笑。
原來倉家族世代都看得見,我將這點寫進手中的筆記本裡,「那為什麼稱為獸呢?」
「反正也沒人可以解釋獸的真正名稱,我們家族從以前就這樣為他們命名。」倉聳聳肩,把玩著手上圓圓的陶器。「這一個是我前幾天發現的新品種,目前還在觀察中,暫時不清楚牠的生活習性。」
「不好意思,我有聽沒有懂呢。」我一頭霧水的問。
「簡單來說,妳相信有鬼嗎?」
我嚥了嚥口水,「相信。」
「但是妳見過鬼嗎?」
「呃……」不知道看見庾曉琴浮在空中死亡這算不算見鬼,啊,我在醫院時見過站在牆角的奈華啊,可是那……「不知道算不算呢。」
倉挑眉,「到底有還沒有?」
「算有吧。」
「那妳是見到鬼以後,才相信鬼的存在嗎?」
「之前一直半信半疑,見到後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鬼。」我說。
「好,假設妳從來沒見過鬼,但鬼是真實存在於這世界上,不管妳有沒親眼看見過,但他們的確是存在的,這樣妳懂嗎?」
我點頭,倉滿意的繼續說,「所以呢,這種被我們家族稱之為『獸』的生物,雖然絕大多數人都看不見,但卻是確實存在於這個空間。」
「你的意思是說,獸就在我們四周,只是我們看不見而已。」我也把這句話抄到筆記本上。
倉充滿自信的點頭。
「這些獸都長一樣嗎?」問完這問題後,倉搖著手指,我想起他所捏製各式各樣的陶器,都是以那些獸當作雛形。
「獸只是總稱,就像人類也是總稱一樣,但每個人卻不同,這些獸的形狀、大小和生活方式也都不一樣。」倉站起來,又拿了另一個扁平的陶器過來,上頭上有淺土黃的色調,還有一些螢光藍圓點,「像是這長得有點像魟魚的獸,我就稱作魟獸。」他拿起另一個深藍的底,與白色圓點,「另外這是長得像魔鬼魚的獸,就稱為魔鬼獸。」
「喔?還滿可愛的。」我接過倉手上的兩個陶器。「牠們都吃些什麼?」
「每一種都不一樣,有些是乾淨的水源,有些吃光,有些吃小昆蟲或浮游生物,當然也有些會吃人類的心。」
「人類的心?」這讓我嚇得差點將手中的陶器弄掉。
「小心點啊,」倉拿回那些陶器,重新將他們放回桌面上,「大多數的獸是友善的,但還是有些獸的糧食會傷害到人類,不過說心,也不是心臟,而是吸收一些人類的精神、或是元氣之類的,有時候某些人感到氣虛與疲累,就是有獸在附近覓食。」
「如果只是氣虛和疲累那也還好,休息一下就行了。」我鬆口氣。
「是啊。」
「所以你的家族的人都看得見?」我再次確定。
「沒錯,只是或強或弱,像我叔公大約三十歲以後就看不見,而我堂弟高中後才開始看見。」倉思考下,「麻煩這些請妳不要寫到雜誌裡,當作只有我看得見就好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因為只有我看見,大家才會說瘋子與藝術家只有一線之隔,但如果我說全家族都看得見,那就變成真實,我不想有人來騷擾我的家族。」
「我懂你的顧慮,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都是生物呢?」假如我是個沒道德的記者,為了賺取新聞性的銷售量,或許還是會登上去。
突然我靈光一現,加上倉饒富趣味看著我的表情,我懂了。
「你是因為可以增加話題性,曝光自己的作品,得到相當程度的回饋嗎?」
「賓果!」倉滿意的看著我笑,「當然別人來採訪我時,我會儘量表現得像個有妄想症的藝術家,反正只有我家族的人與妳知道獸確實存在。」
「你怎麼會認為我相信獸的存在呢?」
「我自然有辦法說服妳。」倉瞇眼笑。
第二章
倉所謂的說服我,就是邀請我留下來吃晚餐。
「沒問題嗎?」孫紹齊早就回到家裡休息,他在電話那頭問。
「沒問題啦,我滿好奇他會用什麼方式說服我。」我站在外頭的小庭園。
「不然我兩個小時候去接妳,如何?」孫紹齊突然溫柔的語調讓我不習慣。
「放心,結束後我會打給你,你先回家休息吧。」
孫紹齊雖然不太甘願,但也沒多說什麼,掛掉電話後轉過身,看見AIMEE揹著包包準備離開。
「妳要回去了?」我以為她也會一起留著。
「我下班的時間到了,小孩還在家裡等我呢。」
「妳有小孩?」我驚呼,AIMEE看起來頂多才二十五歲。
「是啊,那就不打擾你們用餐了,再見。」
我傻愣在原地看著AIMEE纖細的身軀離開。
「她已經三十八歲了。」倉站在我身後的大門,「看不出來吧。」
「真的假的?」看起來跟我一樣大,上天真是太不公平,AIMEE那樣吹彈可破的肌膚跟二十歲沒兩樣。
「有種獸專門吃老化的皮膚。」
「真的假的?」我今天第N次的驚呼。
「除了真的假的妳還會說什麼?」倉說完便大笑的回到工作室裡。
就真的很難讓人相信嘛!如果真的有會吃老化肌膚的獸,那是多少女人的夢幻珍獸啊!
倉的工作室其實就是他的住家,不過戶籍地還是在他的老家(也就是他說的家族),但他幾乎都待在工作室,裡頭有床、客廳、廚房以及工作間,此刻我們就坐在餐桌上吃著───泡麵。
「不是我要抱怨……你說留我下來吃晚餐,結果是泡麵?」
「泡麵很好吃好嗎!我在國外最懷念的就是台灣泡麵呢。」倉大口吸著麵。
我跟倉的關係很有趣,一開始他是我的採訪對象,我對他講話畢恭畢敬,用工作的態度來面對他,但是倉有一種很奇特的魔力,會讓妳放鬆自己,將他當成認識很久的老朋友,自然而然講話不再拘謹,變成真正的朋友。
比起孫紹齊和苗子程,我對倉講話更是無拘束。
「對了,我在國外也有關心台灣新聞,妳似乎捲入一個案件?」倉看起來只是隨口問問,我放下泡麵點頭。「辛苦妳了。」
說完他不再多問,我鬆了口氣。
「果然不是不報,而是時候未到。」我悠悠開口,倉也同意的點頭。
「你剛剛說有專門吃老化皮膚的獸,是真的嗎?」
吃完泡麵後(我不想稱呼為晚餐,等等我一定會再買消夜吃),我們坐在有小池塘的庭院那閒聊,當然我依然開著錄音筆。
「我就知道妳會問這個。」倉挑著眉大笑。
「女生都會在意這個吧。」我不以為然的聳肩。
「那是真的。」倉擺擺手,「因為我們看得見獸,當然多少也會有些獸跟在我們身邊,不過一般來講,獸還是遍布於所有地方。」
「那你會把牠們當寵物嗎?」
「沒有辦法把牠們當寵物,獸高興就會留下,不高興就會離開,世界上沒有什麼是永遠。」
也就是說,有種我們都看不見的生物叫作獸,他們所吃的東西包羅萬象,不同類型的獸吃的不一樣,有些吃人的老化角質、有些吃乾淨的空氣、有些吃微小的單細胞生物,雖然看不見,但他們確實存在。
「你們對這種獸了解的多嗎?」我又問。
「不敢說全部,但八九十是有的,我們還有一本獸的大百科,裡面畫滿所有獸的模樣以及習性。」
「那你們會用這些獸來做生意嗎?」
倉沉默下,然後笑著說,「其實我家很多人是醫生,有時候人的疾病的確是獸引起的,表面上是吃藥打針,但私下卻是驅趕獸,讓人恢復健康。」
我點點頭,所以說還是有獸會危害人類,倉的家族歷代看得見,對這生物了解有一定程度,但卻不浮上檯面,雖然人類總是想知道世界上、甚至是宇宙發生的一切,但很多事情,人類都還不到該知道的時候。
「人類還是眼見為憑,只相信看得見的事情。」我闔上筆記本,說這麼多,我還是沒有完全相信。
「我知道,所以才留妳下來,時間應該差不多了。」倉站起來往小池塘靠近。
「什麼時間差不多?」
「眼見為憑啊。」他神祕的對我勾勾手指,於是我也站起來往池塘靠近些。
「不就是鯉魚嗎?」居然會在工作室養鯉魚,一般來說在家中放個大魚缸就很厲害了。
「妳安靜些。」我乖乖閉上嘴巴。
倉關上庭院的電燈,比著噓要我們儘量小聲,最好連動都不要動。
忽然,有一隻鯉魚慢慢的往上游,將頭微微探出水面,嘴巴一開一合好像在呼吸,我正打算說可愛時,鯉魚的嘴巴飛出許多銀色的小光點,而身體也從尾鰭部分慢慢消失,越來越多光點從嘴巴裡出來,鯉魚的身體也越來越小。
最後那些光點飄散在風中,而那隻鯉魚也完全消失。
倉這下才打開電燈,一臉打趣的看著我,等待我的反應。
「剛剛那是螢火蟲嗎?」我只想得出來螢火蟲,不然還有什麼東西會發光,可是從鯉魚嘴裡飛出……而且整條鯉魚還消失,是被寄生嗎?可是螢火蟲會寄生嗎?
「妳的想像力真是太淺薄了,有時候覺得很可悲,人類即使再有創意,依舊逃脫不了生命構造的框框。」
「什麼意思啊?」
「例如我們想像外星人的模樣,再怎樣也會想像他們有眼睛與嘴巴,而想像性別,頂多就男女或是無性生殖,就是逃脫不了人類對生命存在的認知。」
「這也沒辦法,畢竟除了地球外,我們根本沒找出其他星球的生命體。」我聳聳肩,「你根本沒回答我剛剛的問題,那是什麼?」
「那就是獸啊,我們都叫他們魚獸,小小的光點是魚獸的原形,白天他們會聚集在一起,將外表化為池塘或是湖裡最多魚類的外型,到了晚上則會變回原形往外覓食,清晨再回來當魚。」
「那就是獸?那我怎麼會看得見?」不是說一般人看不見嗎?
「就好像鬼一樣嘛,時間地點氣場對了,就看得見啦。有些獸會在人類面前現形,或是他們本身就不擅於隱藏,獸幾乎都跟蟲一樣的大小,最大也不會超過人的半身,所以就算人類看見,也會以為只是蟲。」
親眼所見,也不能不相信,誰看過鯉魚在自己眼前慢慢消失啊。
我轉過頭看著倉所做的陶器,那些都是獸,世界上居然有這麼多我們看不見的生物。
「我做這些獸還有一個目的,就是讓全世界的人看見我的作品,而也看得見獸的人,自然會與我聯絡。」倉摸上其中一個長條形狀,下緣有些扁平的陶器,「雖然到目前為止都沒有看得見的人跟我聯絡,倒是我被我爸罵了一頓。」他尷尬的笑了。
今天真是大開眼界,走出倉的工作室,居然看見苗子程站在那。